杨雨萌的纺织作品首先以某种"未完成性"抓住观者的目光——布料在半折半展间凝固,柔软的面料与建筑融为一体,经纬线时紧时松,卷曲的边缘像一句未说完的话。然而,这种看似随机的状态并非偶然,而是艺术家刻意构建的视觉语言。在她的两大系列《Dining with Me》和持续生长的《Untitled (2024—)》中,编织不再仅仅是工艺,而成为记忆、劳动与废弃物的动态协商场域。她的创作既植根于中央圣马丁的学院训练,又汲取了云南民间刺绣的养分,最终指向一个核心命题:在当代社会急于抹除碎片与半成品的趋势下,织物能否成为未被言说之物的载体?
(Dining With Me 001, 35cm X 65cm)
2023年,《Dining with Me》在伦敦The London Group Open首次展出, 该系列所有的颜色都来自于餐桌,洋葱,牛油果,胡萝不…丝线都是欧根纱真丝,在3D打印网格与传统绞染工艺的交织中,呈现出一种微妙的衰变美学。FAD Magazine主编Mark Westall评价道:"这些天然染料的色彩变化不是瞬间的视觉冲击,而是一场缓慢的时间仪式。"这种刻意保留的材料脆弱性,呼应了纺织理论家罗兹卡·帕克提出的"布料的温柔抵抗"概念——以材质的易逝性,对当代工艺追求永恒完美的审美范式发起静默挑战。
(杨雨萌和她自创的三梁织机)
杨雨萌自创三梁织机,使同一块面料呈现三种不同密度,加长了本来就非常耗费时间的工艺过程,她表示这是她认为织物浪漫之处。展览中垂落的流苏边缘,宛如一场永不完结的宴席隐喻,让观众在Copeland Gallery体验到一种"甜蜜的不安"——织物在完整与溃散之间的微妙平衡。 其中一幅作品耗时120小时,形成了正反面不一样的图案,在织机上实现了双面异纹的效果。
(Dining With Me 003, 34cm X 65cm)
(织机上的《Untitled (2024—)》细节)
如果说《Dining with Me》是对日常的显微观察,《Untitled (2024—)》则转向了地质时间尺度。这件采用传统裂织工艺的作品在米兰首展时长12米,至2025年4月已延伸至20余米,全部由工作室的弃料——染色失误的丝线、裁剪遗落的边角、被放弃的样本——缝合而成。她运用了传统手工艺裂织(Sakiori)。艺评人Abbie Wilson将其描述为"随艺术家呼吸律动的织物日记"(Our Culture Magazine)。这种"永不完工"的创作模式,恰恰挑战了艺术市场对速成与完美的焦虑。那些桑蚕丝与锈红麻布的暴力拼接、拆解重组的缝线疤痕,共同构成一部不断自我修订的视觉口述史——在这里,艺术不是抵达,而是持续迷路的过程。
(作品用于视频拍摄)
(杨雨萌与作品《Untitled (2024—)》在米兰展出)
当NewYork Weekly将她的实践称为"反美学"时,杨雨萌澄清道:剩余材料并非道德勋章,更非环保营销;"废弃"是创作过程本身的结构性产物——她像收集流星残骸般将这些"余数"重新编码,让被删除键抹杀的时间重获物质形态。这种对剩余的重视,也延伸至创作主体性的解构。借助裂织工艺,她彻底打散原有顺序,再重新组合,并形容这一过程如同"揉开发酵面团以获取更深的滋味"。在这里,材料操作升华为存在隐喻:破坏本身即是新意义的生成。 杨雨萌的创作不仅挑战艺术市场的效率逻辑,也对美术馆系统提出新的要求——展品可能在一夜之间延长数米,保存专家必须接受持续氧化的染层。这种不确定性,恰恰解构了传统博物馆将物件"永恒化"的冲动,并邀请观众共同承担见证生长的责任。
(杨雨萌到国家级非无遗文化传承人毕跃英中做调研与访问)
生长于云南彝族家庭的杨雨萌,自幼便理解布料是历史的另一种书写载体。在跟随非遗传承人调研期间,彝族"留线补绣"技艺令她着迷——那些看似节俭的针脚,实则是跨越代际的叙事传递。尽管她的创作与女性主义"针线档案"理论形成对话,她却始终警惕民族志的浪漫化倾向。这种对材料剩余价值的执着,最终升华为独特的创作方法论。通过裂织工艺,她将线性时间解构为纤维素材,再如揉制面团般重组发酵。彝族"留线补绣"的智慧在此获得当代诠释——每一处修补痕迹都成为不同时空劳动的对话现场。虽然她的实践与"针线政治学"产生隐秘共鸣,她却清醒地撕开民族志的抒情面纱:"共情不能替代结构认知,真正的创作应当直面权力关系。真正的创作必须揭示结构,而非制造共情的幻觉。"
在后疫情时代艺术疯狂追逐平滑图像与压缩工期的浪潮中,杨雨萌的织物固执地展示“生成”的过程,让粗糙成为美的可能,让价值在摩擦中缓慢结晶。通过公开展示“未完成”,她将编织转化为一场培养公共耐心的社会实验——在这个急于抵达终点的时代,或许真正的革命,恰恰在于学会停留。